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海淀区第84例造血干细胞捐献者 刘航
可疑的光阴
采访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刘航在信息库预留的是原公司的手机号码,加微信没有回,打电话不通,后来接听了却不是刘航本人。委托对方帮忙联系,一开始石沉大海。再次联系时,对方当即就把手机号发给了我,说是上次忙,回头忘记了。万里长征总算迈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加了微信,说明来意,当时正值周五,刘航因为工作加班,这样我把电话号给了他,约定时间再联系。第二次的沟通非常顺利,寒暄几句进入正题。电话那头的声音节奏平稳,速度缓慢,时而起伏,时而细腻……
刘航,95后第一代居民,东北精神小伙,北漂。2014完成信息采集,5年后完成了捐献。这让我恍惚中产生了某种错觉,有此觉悟者,必定一把年纪也,于是电话接通后我差点脱口而出:刘叔。事后回想,若将时间轴无限延伸,那时的刘航不过区区19岁而已,大学一年级。
19岁啊!当大部分人还沉浸在青春的迷茫中的时候,当学生们把青春蓬勃的情感摁死在无限循环的试卷中的时候,电话对面的这位年轻人竟然在19岁敢于进行造血干细胞捐献,虽然只是预留信息,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在冥冥之中他已经做好了奉献的准备。一种崇高之情油然而生,一个人的青春应该怎么度过,应该着眼于什么方向,刘航给出了答案,因此他具有了宏大的气度和深邃的眼界。
“当时受益于一位学长的引领,刚入大学的我毕竟知之甚少。”他一副坦诚的样子。我说你已经很了不起了,要知道这个年纪,大部分人空怀伟大的理想眼前却白茫茫一片,谁想过去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或许我遇到了一个好的组织,好的师友,他们将我的人生注入了意义。你也知道,经历了枯燥而又残酷的高中三年,很多人便将大学当成放纵和游乐的场所,沉迷一些东西中无法自拔。事实上,我身边的同学荒废学业,浑浑噩噩过了四年的比比皆是。”“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这倒不至于,只不过你必须跟优秀的人在一起,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会让你受益匪浅。”于是他将在大学中加入社团,遇到学长,受到造血干细胞知识普及的事情和盘托出。当时他加入的是一个爱心公益组织,会长是一个社会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们周末和节假日经常走访当地的聋哑人学校,也对接某些企业或基金,开展公益爱心活动。包括关爱敬老院老人、残障人士,以及寒暑假的山区大学生支教。他在那个社团中活跃了两年,从一个小干事担任了副会长,躬耕于此,他见证了苦难,品尝了苦难,心中的情绪便常常被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所萦绕,他甚至打算将这些事情当成毕生的事业去经营。
“理想化总会有一些的,青春就应该是豪情万丈的,就应该是‘鲜衣怒马少年时’,就应该该有杜甫‘会当凌绝顶’的霸气与追求,更有‘不负韶华行且知’的勇气。”他停顿了一下,隔着屏幕我似乎感觉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人迟早要走向成熟,当你理解了抱负和理想是不必急于求成之后,可以用一生慢慢偿还。”他说毕业后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生存,父母上了年纪,家境一般,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主义陷父母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管不顾。“对父母做不到孝的人谈什么理想,都是空想。”我赞赏刘航,他的想法是成熟的,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物质基础的支撑,再美好的愿望都是空中楼阁。即便这样,他并没有离开公益爱心事业,这次造血干细胞捐献就是他在用实际行动继续他美好的追求。
刘航口中,大学仍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价值观世界观,理想,为人处世……成年后的一切,几乎都在这里发酵形成,又组合支配着毕业后的日子,他不像一些人:讨好老师,为了一点奖学金费尽心思,到头来面子工程做的很漂亮,但缺少象牙塔外的生活,致使一毕业便不知所措,耗费心思建造的虚头巴脑的大厦瞬间崩塌,到头来莫不让人感慨唏嘘。刘航拒绝雾里看花,率先捕捉到了生活的意义,过滤掉乏善可陈的细节,他最看重的就是实践。与很多大学生的幻想不同,他的四年都是在“做”中度过的。加入社团,锻炼沟通能力,组织能力,领导能力,为日后他走向领导岗位提供了能力基础。加入老师课题,寒暑假背着沉重的仪器行走在各处。他所学专业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内容是测绘,大体如我们经常在路上看到的一样:测量点,角度,校准,观察。“必须慢,快了就会出问题。”我脑子里就出现一幅画面,一个日晷的阴影在阳光下缓慢地移动。刘航就是行走的日晷,在传统与现代中来回切换。我没有仔细研究这种慢给刘航的成长带来什么,从后来的谈话中我觉察出他做事说话的某种节奏,快或者慢,掌握的极好,如一个掌握平衡术的杂技演员,给人美的享受。究其原因,亦或来源于此。在极致的慢中他观察着自然,也观察着人间;在奔走中,他培养着气概,感受大地的深沉与社会百态。
我一直很敬赏那些可以与自然打交道的人,工作和生活都能保持一种自然随和的特质。或许测绘的生活是孤独的,或许对刘航来说必然要找到生活正真的意义,人生的怀疑与思索在某种层面上也为刘航的人生选择埋下伏笔。
重构时间
一个人是不是需要不断行走,才会慢慢被自己接受,被大地接受。一个人是不是趁青春的尾巴起飞,才不会困囿于黑夜精灵。放一团白日的焰火,看它燃烧的样子,看到你,看到我。
8年前的2014年,当刘航作为社团干事为一次献血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无意间在群里看到会长发的一条信息:近期红十字会将进校宣讲造血干细胞捐献事宜。刘航作为公益事业组织者,竟然第一次听到“造血干细胞”这个专有名词。这让他来了兴趣,于是便私下询问会长有关捐献的问题。得到的答复是年龄需在18-45周岁之间,身体健康,符合献血条件(建议有献血经历),本人志愿,家人支持,可报名填写“志愿捐献者同意书”和“志愿捐献者登记表”,并抽取8毫升血样。血样将由组织配型实验进行HLA分型检测,同时个人相关资料将会录入骨髓库的数据库中,以供需要移植治疗的患者寻找相合配型。
刘航的条件一一符合,但志愿者报名登记后,并不是马上就能捐献造血干细胞。因为只有当某一位患者需要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时,由移植医院的医生将患者的HLA分型数据传送到中华骨髓库,如果检索结果正好与捐献者的分型相合,捐献服务中心才通知捐献者做捐献的准备。这个过程可能很短,也可能要等待若干年。没想到刘航的手机号一直没变,也为五年后的捐献埋下了伏笔。
现在造血干细胞是从外周血中采集。采用皮下注射动员剂的方法将骨髓血中的造血干细胞动员到外周血中,从捐献者肘静脉处采集全血,通过血细胞分离机提取造血干细胞,同时将其他血液成分回输捐献者体内。采集外周血造血干细胞很安全,至今没有发现引起捐献者伤害的先例。“你了解的很详细嘛。”我笑着说。刘航苦笑,为了捐献,他几乎把造血干细胞移植研究透了。我不禁佩服起他来,做事严谨缜密,不望风而动,更不心血来潮,心怀仁慈之心。
而真正接到捐献电话,已经是五年后的2019年。刘航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三,开了半天的早会,接到红十字会电话的时候已是中午,他正打算跟同事出去吃饭。刘航的第一反应也是骗子,但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他第一次录入信息的情况,他才明白过来是真的。虽然当时对捐献研究的比较透彻,但真正捐献的时候还是有点担心。“人啊,终究是个矛盾体。”刘航自嘲地说。
整个捐献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因为刘航所在的单位工作性质的原因,他几乎天天都要加班。前后采集血样、体检,包括后来住院做造血干细胞采集前的准备工作,所有的事都是请假完成的。
“休的年假,但是那段时间公司的项目上新,我正跟团队一块打攻坚战。连续几天的请假还让领导颇为不满。”“你没跟他讲请假的原因吗?我想谁都能理解的。”“毕竟这是自己的事,也不想公司知道。”“这是献爱心的好事大事,公司说不定将你树成典型呢。”刘航摇摇头,在他看来,不需要树典型,捐献本身也并没有想过名利,现在更不需要。
住院后,刘航便开始注射皮下动员剂,目的是让造血干细胞从骨髓里跑到血液里来。这几天,刘航把状态调整到最好,以便完成最好的捐献。此时空军总院的病床上,刘航在准备着最后的采血过程。冬日的光线从门缝里悄悄挤进来,像一只只透明的蝴蝶上下翻飞。随着采血器的注入,刘航突然觉得某种使命感的结束,有种轻松,有种写意,更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知道被你帮助的那个人吗?”“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河北的一位女性。”从河北走出象牙塔,冥冥中又建立了某种隐秘的联系,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采集完干细胞的刘航似乎得了“感冒”一样症状。医生告诉他这是正常表现,一些轻微疼痛感和不适将很快消失。
采访到这种程度,已经差不多了。但随后的几日,我一直被刘航那种淡淡的情绪笼罩着,整个采访过程,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或者炫耀,亦或是救人一命的骄傲感。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和生活,让刘航具备了这样的深沉感和慈悲心。于是疫情缓和后我再次约了刘航,在金源的一处咖啡厅里,我见到了真人。
浓眉大眼,棱角分明,气质儒雅,南方一样的清秀,北方一样的帅气,这是刘航给我的第一印象。我们聊起了他的家庭,他的成长。
刘航出生在东北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刘航说从小家里的条件就不算富裕,整个村子的情况基本一样,毕竟九十年代的东北已经渐渐走下坡路。“虽然生活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但村子里的人都很朴实,热情,善良,谁家有难事了,大家凑点帮点就过去了;谁家有喜了,大家就热热闹闹地拜喜去。我们家也没少得到大家的帮衬,父母常教育我,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无论走到哪里,恩情常记在心中。”
也许刘航的血脉中流淌着的是对故土深沉的热恋。这热恋正如一首清澈的大河曲,欢腾地流向原野深处,那些跳跃的浪花,勾连起人们对东北最原始的记忆。在他身上既有东北人的豪爽洒脱,又有河北人的朴实内敛。前者是他的生养之地,后者是他的求学之处。
时间又在施展它的幻术,带我不断亲临刘航所描述的土地,感受东北的厚重与博大。也更能感受到刘航干净、纯粹的这种特质的由来。也许是谈论的最后让语言褪去了最初的激情,反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怨,月色渐渐沉下去,阴影渐渐袭上来。
“你们作家可能更加喜欢东北,但我们的喜欢可能不一样,我爱的故乡,但我又不能待在故乡……”刘航说到这里,似乎有万千心事,“你能忍受拿着三五千的工资,就这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吗?”
到世界上去
《习惯孤独》中说:“不需要认同/不需要追随/就这样前往/下一步是混沌初开/下一步是天荒地老”,面对孤独,他发出宣言式的呐喊。
精神上的特立独行是刘航另一显著的特质,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孤独。刘航出生在东北的一个传统家庭,他的童年几乎目睹了东北的整个衰落过程。“你能感觉到,那就是东北的孤独,从高处降落……出走,人总要寻一个活法。”大时代背景,加上出人头地的抱负,加上青春的不安的躁动,构成了刘航到世界上去的内心动因。我说你怎么看待故乡辽宁,他说辽宁其实是一个很地气的地方,整个东北都是这种样子,大家追求的是过日子,这跟中国人的特质是吻合的。可是,刘航在烟雨俗世中并未找到归属感。他属于李白式的人,东北——河北——北京,变成了他北漂的三级跳。
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北京,结束过去,开始了一段新生活,这时的他内心阳光明媚。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份国企的工作,度过了一段轻快的时光。“国企这么好的单位为什么要跳槽呢?轻松的工作环境,加上不菲的工资收入。而且还是在北京这地方,和地方国企又是不一样的地位。人际关系的问题?”刘航笑笑,忙解释当然不是,甚至给我讲起他第一段工作经历的故事。刘航的第一家单位是国企性质的公司,不是我们理解的传统国企,在这儿工作并不是轻松,他承担的项目都是四经普、七人普这种国家类大型项目的。入职以后,他有幸以主要技术人的身份参与了公司的一个大型项目,所以在这儿学到了很多经验,得到了很多锻炼。而且在这个公司四年,他完全是凭自己努力(前2年基本周末不休,都在学技术),从一个小小的员工,到部门经理带领20人技术团队。“不是受老师朋友的照顾,做技术的不是靠关系上位的。”刘航平静的叙述让我更加疑惑了,他的四年已经做到别人十年所不能比,为何……
刘航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他说:“人总要成长的,你也知道,在体制内,想要获得快速的提升和发展是受限制的。”刘航的眼中有一条清晰的成长路线,所以在这个阶段,当完成了阶段性使命之后,他必须要走。走的另一个原因不仅是要换环境,更要跨专业。这个跨专业并不是我们理解的从事跟原专业完全不一样的行业,而是交叉,比如测绘专业知识与互联网技术的融合。
“在职业规划上我是比较务实的,跳槽的目的之一肯定也是为了薪水。因为父母都是农民,自己肯定也想最快地让他们改善生活。”刘航提到了自己的家庭,提到了自己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的愿望,拳拳孝心可见一斑。如今的他27岁,在一个互联网公司带着几个人的小团队。对于未来的种种刘航并未多说,我也没有多问,因为我知道,很多时候我们的理想并不一定按照我们预想的步步为营。尤其是互联网公司,能往后看三年的已是人才,看到十年以后的当属天才。刘航半开玩笑地说,往后看,谁也不敢打包票。活好当下,做好事,乐乐呵呵向未来。此言一出,颇有些东北豪爽气。是啊,做那么多预测干什么,如果预言真准,还要那么多弯路干什么。历史规律告诉我们,发展都是曲折地回环地向前,人生何尝不是。感慨眼前的这个青年活得通透,不禁又生出几分佩服。
我们又聊了刘航的生活,他说现在的他生活极其简单。好友三两个,必能慰平生;书籍五六本,可堪悦精神;常做几件事,足以享生活。在疫情肆虐的这几年,能去的地方不多,本身也不是游戏人间的主儿,干脆把精力放到做事上。“人的青春就是那几年,不就是用来吃苦吗?”说完我们都笑了。
至今为止,我的眼前依旧晃动着刘航那灿烂的微笑。“到世界上去”,那青春的影像与清脆的声音,像极了我们每一个人曾经的样子。但他分明有一张清晰的脸,自由,自我,纯真,少了些条条框框,独属于他自己。从刘航身上,我看到的是95后的群像,他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困囿于一隅,必被泥泞所累,打开或者关闭,都是一种视野和格局。刘航是一个行者,使命和担当都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遵从自己的内心,这在这个时代已实属难得。他也渐渐成为跋涉队伍中优秀的一员,一个人分散成不同的形状,自由将成为一束光。一群人内心被同样的光照耀,像极一生意义的探求,又像对自己命运的反复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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